山雨欲来风中带着泥土的腥气。
悟藏赤脚踩在翻开的黄土里泥泞没过脚踝冰凉而粘稠。
身后新垦的梯田从山腰铺展下来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揭开了山峦贫瘠的肌理。
土质坚硬黄土混着碎石顽固得像是铁疙瘩一锄头下去往往只砸出一溜火星震得虎口发麻。
山寨里的汉子们没这份耐性。
锄头在他们手里更像是泄愤的工具胡乱砸下骂骂咧咧砸累了便将锄头一扔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吐一口唾沫开始抱怨这鬼天气抱怨这鸟不拉屎的破山。
悟藏从不言语。
沉默是这具残破身躯仅剩的铠甲。
弯下腰用那双布满厚茧与裂口的手将大块的土坷垃一点点捏碎。
指甲缝里塞满了洗不净的黑泥曾经提笔戏墨、持杯纵酒的手如今只认得泥土的粗粝与石子的棱角。
捡起的石子被一颗颗丢进田边的竹筐发出单调的闷响日复一日。
起初没人理会这个怪和尚。
直到第五天一个晒得黝黑的汉子看久了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骂了一声重新抄起锄头不再是乱砸而是学着悟藏的模样一下一下笨拙地对着一块土疙瘩死磕。
汗水从额角淌下滴进黄土瞬间了无痕迹。
一人动便有两人动。
后来田埂上坐着的人越来越少。
沉默的劳作竟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具感染力。
入夜山寨里最宽敞的茅屋便成了学堂。
屋顶漏着风四壁透着光。
十几根粗细不一的木炭条几块磨得还算平整的石板就是全部的笔墨纸砚。
空气里混杂着潮湿的泥土气、汗酸味和呛人的烟火气。
悟藏教的第一个字是“人”。
一撇一捺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用半截木炭在石板上划拉了半天那两笔不是分得太开就是拧巴成一团横看竖看都不像个字。
他烦躁地将木炭“啪”地一声掰成两段狠狠摔在地上。
“这鬼画符有甚用处?能当饭吃?还是能换酒喝?” 悟藏走过去在昏暗的火光下捡起那半截断掉的木炭。
没有斥责也没有讲道理只是拉过大汉那只粗糙得像是树皮的手在其宽厚的掌心上一笔一划认真写下一个“人”字。
炭末冰凉细腻的触感让大汉的身体微微一僵。
“写下名字官府的册子上才有你。
” 悟藏的声音平静无波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有了你才好收税才好抓丁。
不写便当你是逃户是牲口死了也无人收尸。
” 茅屋里霎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哔啵声。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这边。
大汉愣愣地低头看着掌心那个歪歪扭扭的黑字又抬头看看眼前这个独眼和尚。
那张残破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那只完好的眼睛像一枚黑色的钉子钉进人心。
大汉忽然觉得掌心那个字重得烫手。
喉结滚动了一下大汉默默捡起地上另一截木炭重新蹲下在石板上划拉起来。
这一次那一撇一捺站稳了。
斋饭永远是清可见底的米汤浑浊的汤水里能数出米粒。
偶尔会飘着几片不知名的野菜叶子。
悟藏端着那只缺了口的瓦钵和众人一同蹲在篝火旁安静地喝着。
米汤顺着喉咙滑下带不起丝毫暖意只是勉强驱散了腹中的空虚。
耳边是山贼们粗俗的笑骂。
他们在讨论着前几日劫来的那点粮食能吃几天讨论着哪个镇子的富户防备松懈哪个乡绅的女儿又被许给了县里的官老爷。
这些声音这些面孔混杂着山间的风声与妇人的咳嗽声孩子的哭闹声都成了悟藏经文的一部分。
瓦钵被轻轻放下。
钵中还剩小半碗米汤浑浊的液体里映不出月亮也映不出答案。
夜深了。
篝火只剩下零星的火星在风中明灭。
寨子里的人都睡了只有此起彼伏的鼾声和偶尔的梦呓。
那个被称为大当家的女人孟桑。
抱着那两柄擦得雪亮的板斧无声无息地坐在悟藏对面。
她白天从不与这和尚多言只在必要时下达命令干脆利落像她挥舞的斧头。
“我爹是个铁匠。
” 孟桑用一块破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斧刃头也不抬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这双斧头是他给我娘的定情礼。
我从小闻着铁腥味长大别的没学会力气倒是不小。
”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某些遥远的画面。
“后来我爹跟着镇上的师傅学了几个字就爱给我讲些书上的道理。
他说女子也要识字明事理才不会被人欺负。
他总说等攒够了钱就盘下镇口那几亩水田再给我置办一份体面的嫁妆让我嫁个读书人一辈子不用再摸铁锤和柴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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